鸠摩罗什与独角仙人

青冥客 2022-02-08

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兴尝谓罗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何可使法种少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尔后不住僧坊,别立解舍。诸僧多效之。什乃聚针盈钵,引诸僧谓之曰:“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举匕进针,与常食不别,诸僧愧服乃止。 ——《晋书·鸠摩罗什传》

有别于《高僧传》和《出三藏记集》记载的两次被迫破戒的命运,《晋书》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鸠摩罗什主动破戒的图景。在勋贵僧众毕集的庄重场合,罗什突然走下高台,提出了令人惊诧的要求——“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当权者及赞助者姚兴理所当然地顺其所请,并堪称效率地收到了成果——“一交而生二子焉”。姚兴早就深以“法种少嗣”为憾,此番可遂心意,但由国师不遵戒律引起诸僧竞相效仿的场面显然不是罗什愿意看到的,他不得不再次展现“神通”(彼时传法僧往往娴于道术)来遏止戒律崩坏的危机,如清人钱大昕颇为微妙的讽刺——“净名示疾原非疾,嚼蜡无心却有心,多事登肩老罗什,不知吞却几回针”。

这段独见于《晋书》、无旁证又难证伪(受《晋书》“好采诡谬碎事不求笃实”的风评所累)的文字令这位域外高僧的率达声名更添不羁绮色,触目会心之余,回归罗什提出的要求本身,或许可以窥见其无幽不烛的深心深致。

一是预知之感,近于卜筮。罗什首先描摹了当下并未发生的异象——“有二小儿登吾肩”,随后揭示这个异象的内涵——“欲鄣”,最后提出实现方法(或者说解决方式)——“须妇人”,结果——意义——路径的表达次序有着相当的命定感。这已不是鸠摩罗什第一次陷入破戒的困局,早在吕光征服龟兹之时,他就“被逼既至遂亏其节”,但此时的罗什不再仅是当年以华族俊气致高名的青年僧侣,流寓凉州多年、辗转国主之间的经历使这位高僧对立身之境、弘法之任、众望之归有深刻的理解。姚兴奉他至高、待他至厚,并对他绝世的天才(因戒律的存在)无法得到血缘的传承而遗憾,众目睽睽的大会上(迥然于此前破戒处于相对私密、封闭的宫廷)由高僧主动提出而执政者顺势应承只是必要的须曝露的表象,罗什以自身的经验和智慧对世俗权威作出回应并赋予具有佛教意义的解释或许更接近事情的本质。恣肆其外,委曲其中,相应地,罗什后续多次贬抑己行点污,“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譬如臭泥,中生莲华,但采莲华,勿取臭泥也’”(有趣的是,此事《高僧传》和《出三藏记集》记载相同而《晋书》未取,代以“吞针”这一更魔幻的告诫方式),申明并不认同对持戒原则的突破,希望众僧将他的境遇视为某种情非得已的特例而不作推而广之的延纳。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对自己命运的预示不必孤立地看待,罗什在此之前的人生中已有数次对龟兹王、吕光父子的国运、军机及个人生死的成功预言(尽管当事人往往“不纳”“不从”并确实得到了恶劣的结果),这些也一并为《晋书》所记,与之前预言不同的仅仅是主人公变成了自己,事虽任诞,在《晋书》本传的行文脉络里却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说保持了内在的和谐。

二是登肩之奇,异乎寻常。若使法种流传,提出“二小儿”已意至,何须强调“登肩”?博通经典的翻译大师并非妄言,考之佛经故典:

尔时,世尊为诸比丘说本生因缘:过去久远世时,波罗奈国山中有仙人。以仲春之月,于澡盘中小便,见鹿麚麀合会,淫心即动,精流盘中。麀鹿饮之,即时有身。满月生子,形类如人,唯头有一角,其足似鹿。鹿当产时,至仙人庵边而产。见子是人,以付仙人而去。仙人出时,见此鹿子,自念本缘,知是己儿,取已养育。及其年大,勤教学问,通十八种大经。又学坐禅,行四无量心,得五神通。一时上山,值大雨泥滑,其足不便躄地,破其军持,又伤其足;便大嗔恚,以军持盛水,咒令不雨。仙人福德,诸龙鬼神皆为不雨。不雨故,五榖五果尽皆不生,人民穷乏,无复生路。波罗奈王忧愁懊恼,命诸大臣集议雨事。明者议言:我传闻仙人山中,有一角仙人,以足不便故,上山躄地伤足,嗔咒此雨令十二年不堕。王思惟言:若十二年不雨,我国了矣,无复人民!王即开募,其有能令仙人失五通,属我为民者,当与分国半治。是波罗奈国有淫女,名曰扇陀,端正无双,来应王募。问诸人言:此是人非人?众人言:是人耳,仙人所生。淫女言:若是人者,我能坏之。作是语已,取金盘盛好宝物,语王言:我当骑此仙人项来。淫女即时求五百乘车,载五百美女。五百鹿车,载种种欢喜丸,皆以众药草和之,以众彩画之,令似杂果;及持种种大力美酒,色味如水。服树皮,衣草衣,行林树间,以像仙人。于仙人庵边,作草庵而住。一角仙人游行见之,诸女皆出迎逆,好华妙香供养仙人,仙人大喜。诸女以美言敬辞问讯仙人,将入房中坐好床褥,与好清酒以为净水,与欢喜丸以为果蓏。食饮饱已,语诸女言:我从生已来,初未得如此好果好水。诸女言:我一心行善故,天与我愿,得此好水好果。仙人问诸女:汝何以故肤色肥盛?答言:我曹食此好果,饮此美水,故肥如此。女白仙人言:汝何以不在此间住?答曰:亦可住耳。女言:可共澡洗。即亦可之。女手柔软,触之心动,便复与诸女更互相洗,欲心转生,遂成淫事。即失神通,天为大雨七日七夜,令得欢乐饮食,七日以后酒食皆尽,继以山水木果,其味不美。更索前者,答言:已尽,今当共行,去此不远,有可得处。仙人言:随意。即便共出,去城不远,女便在道中卧。言:我极不能复行。仙人言:汝不能行者,骑我项上,当担汝去。女先遣信白王:王可观我智能。王敕严驾,出而观之。问言:何由得尔?女白王言:我以方便力故,今已如此,无所复能。令住城中,好供养恭敬之,给足五欲,拜为大臣。住城少日,身转羸瘦,念禅定心乐,厌此世欲。王问仙人:汝何不乐,身转羸瘦?仙人答王:我虽得五欲,常自忆念林间闲静,诸仙游处,不能去心。王自思惟:若我强违其志,违志为苦,苦极则死;本以求除旱患,今已得之,当复何缘强夺其志?即发遣之。既还山中,精进不久,还得五通。佛告诸比丘:一角仙人,我身是也;淫女者,耶输陀罗是。(《大智度论·卷第十七》)

这是一个仙人因色欲而失去神力的故事,在《罗摩衍那》中已有雏形,随佛法东被又屡见于罗什同时期的汉译经律,后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健驮逻国的篇章里述为“仙人为淫女诱乱,退失神通,淫女乃驾其肩而还城邑”,而最具影响力的则出自什译龙树菩萨《大智度论》——“鸠摩罗什以秦弘始三年岁在辛丑十二月二十日至长安,四年夏于逍遥园中西门阁上,为姚天王出此释论,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乃讫(《大智度论·卷第一百》)”。

鸠摩罗什从这部(名义上)为姚兴翻译的倾注其巨大心力的经论中撷取了一个精准而奇妙的片段,作为自己预示未来命运的画面——因世俗统治者的强烈意愿,淫女骑上仙人的颈项,小儿登上罗什的肩膀,城门之下,经讲之上,经众目见证,色欲折伏了高人,显示出宿愿得偿的胜利姿态。佛本生故事里的独角仙人,和姚秦长安的罗什法师,在这场博弈里异世相通,后之视今,一欲夺志之国王,一不可避之欲鄣,了然知之,坦然受之。仙人为佛前身,什师以泥自喻,从违志折节到机诫弟子,不能忍不能堪中诞生的严肃警悟,未尝不能证果,未尝没有莲花。

最后还是觉得这句考语最传神——“什为人神情朗彻,傲岸出群,应机领会,鲜有其匹”。清气、傲骨、世情与孤怀,在这次破戒事件中一一展现了,一切有为如梦似幻,透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幻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