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十年辛苦不寻常,南派三叔《十年》行文不寻常,读者看《十年》的感受也不寻常,突兀有之,震怖有之,终归慨叹。
《十年》与《幻境》有承接感,《幻境》脱出以“太阳把雾气吹散”,《十年》将至是“太阳正在升起来”,蛇媒水气散如晓梦,斯人旧约迫如晚钟。张起灵能否归来,如何归来?饮冰至二〇一五,吴邪和南派三叔已无法回避。
赴约之始,最豁达通透的胖子即点出“也许他早就走了,你知道他的脾气,咱们就是太纯良了,老被老人家骗”,吴邪认同这种可能性,他自省——“有人拼命想从石头变成一个人,而我,却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块石头”。石头在《三日静寂》里是张起灵来处的譬喻,“母亲”的愿力,令孤石通灵,承此善因,不溺幽冥,而吴邪在《十年》里,已冷峻孤贞如磐石。他虽是接回张起灵队伍的策划者/引领者,在整个旅途中却持有抽离的视角,无论是胖子小花这样的生死之交,还是志意各异的扈从行伴,在吴邪眼中都是他者——人心有待,伙计们在世网中欲心炽盛,他一见了然;世事无常,挚友们在幻觉里死状惨目,他无丝毫动摇。
这个视角并不陌生,其实就是瓶的视角。吴邪把自己归于青铜门后的瓶,只有瓶不是他者,瓶是答案,是目的,是果。“整件事情,我一直在做减法,从之前把事情不停的复杂化,到现在,我只专注了于自己的核心目的。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你是要答案,还是想要身边的人平安。我现在要把这件事情结束。……环线公交车司机的最后一环,到达终点就下班了,反而可以看风景听音乐。”
心如缺月,缺月如弓,吴邪在整个行程中呈现出紧绷与松弛交织的面貌,情愈烈而眼愈冷,再赴远地却不异归乡。《十年》有两处情节观感突兀,或可表现这种张驰。
一处是王盟出现,质问吴邪冒着生命危险来接的只是自己的“心魔”。此处的王盟机械空降强行拦阻,迥异于本传的呆萌伙计和沙海的贤内助,与其说是王盟本盟,不如说是痴人自我诘问的“我”与“客”。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吴邪已完全无意与“王盟”争辩,心下道“有些人的约会是不能放鸽子的,闷油瓶也许不会出现,我也许会死在路上,但是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需要一个解脱”。
一处是青铜门前,吴邪穿上张起灵留下的衣服。盗墓笔记世界里的衣服常在击穿死生之限时作为“蛇蜕”的具象(如玉俑血尸换肤存身,老痒渡命仍遗残骸),张起灵的衣服叠放得很整齐,全无私物杂物,只有衣服本身,覆于石头又为石所覆,吴邪抖落尘灰,穿在身上,遍体尘劳感到久违的舒适。这一幕蜕骨袭衣很有象征感,死生相系,死生相续,因果流转,可契死生。
十年尽头的吴邪,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像张起灵。胖子如刚出发时再次点出 “这是你最后一次被人骗,接下来我们都该退休了。只有真正地离开,才能——”“才能真正地结束。”吴邪接道——“做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和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点联系”。这原是瓶的心曲。
《幻境》数次暗示吸蛇所见虚实相杂,《十年》也多次强调瓶也许无归但邪要证果,前者尚是磨砺心性的自我箴诫,后者终至天真洞彻的鉴照时刻。这种被反复心理建设的坚定坦然,化作一场大梦,送他入青铜门内,直面震怖的景象——石头造物勾勒出迁流不息的生住异灭,恒河沙数的张起灵自石中诞生,又复归恒河沙数的碎石,无数梦幻泡影,无尽朝露电光,唯有变化不变。张起灵目睹心知而不愿口授的“终极”若可示现,大抵如此。
瓶在青铜门没有打开的情况下“如约”来到吴邪身前,十年悲辛彼此不问,十七道伤疤地狱将空,吴邪如归,瓶也如归,无法分说,只有一句“好久不见”。煌煌慧炬,肃肃宵征,烛谁明我,烛我明谁。拟想了无数次的重逢,与其说是青铜门开阖于深山,不如说是灵扉开阖于识海,与《幻境》不同的是,《十年》的吴邪已经不需要藉由蛇了。
也并非别无选择,张起灵肝胆冰雪,王胖子水晶肚肠,作者在最后也未荡闲笔。门开前的等待,胖子曾郑重告知吴邪,小哥留下的记号指出了两条路,一条通向青铜门,另一条岔路可能代表某种真相,可以去看看,但命运不会改变,吴邪的回答很坚定——没兴趣,不去看,已放下。
真相也许只有一步之遥,南派三叔在《死在一米外》中自剖创作《十年》时的小怯大勇:
支撑到这一天死在结尾的台阶上,对我来说已经是奇迹了,在此我承认我真的不太会写,但确实油尽灯枯,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原谅我最后的空白,最后的情绪都在里面,但我已经是最后一米外的枯骨。不要对我有什么幻想,有些填坑的设想,我多少还是不敢写出来,只敢写在梦里。
妍皮痴骨,金棺铁叶,并作殡居,如同岔路恒在而永不踏入,邪走进门,灵走出门,都可心照不宣地坦然受之。
乘兴而来,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